【犬类拟人】断尾（1）

（1） 

本来应该是微风吹拂的秋季午后，气氛却紧张到了几乎可以切割的程度，仿佛整个房间的温度都被降至了冰点。

靠近布兰德利嘴边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一般，紧抿的嘴唇中说出的话语几乎像零下十八度的冷风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不行就是不行。”他的声音冷漠而坚决，刺骨而无情，就像他本人的性格一样，没有任何丝毫通融模糊地带的余地。

“你放开我！”尤利西斯的声音中充满了抵抗和不甘，但百次尝试，百次徒劳的力量差和身高差让他无论怎么试图挣脱那如铁钳般的掌控，都依旧被牢牢地抓住领口拖回原地。

“小西你别跟阿布哥哥吵架啦…” 萨米尔从旁尝试介入，糯糯的柔声劝解。

“谁跟他吵！是他跟我过不去！” 被拎着领口的小黑猫烦躁的扭了扭身体，但是又被捏着后颈按在了原地，只能不满的哼哼两声。

一旁蹲坐在地上显得有些无助的萨米尔愣了愣，又补了一句，“阿布哥哥是担心你的安全嘛，毕竟你要做的事的确有点危险…” 光是听到他刚刚跟阿布哥哥说的事情，就让他胆颤心惊。他虽然知道小西总是喜欢刺激的事情，但他总还是为小西感到担心….

眼看一个大的，一个小的，都不认同自己想做的事，尤利西斯翻了个白眼，并迅速的躲开了朝他投射而来的凌厉眼光。

他嘴角一撇，忽然有点想念那个率性且有趣的杰夫哥哥，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觉得“做什么都可以“的自由感。

做什么都可以…. 尤利西斯眼前忽然浮现起了一个有着类似气质，甚至更强烈的一个脸庞。

“算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小西显得有些失望，转身走向门口，“我去跟那个人类说，他会懂的。”说完，他忽然缩回了原型，一只小黑猫迅速敏捷地从布兰德利的掌心中逃脱。

“诶小西你去哪里，你等等我嘛…..” 萨米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连忙追赶了上去。

布兰德利看着眼前的画面，耳边回响着令人烦躁的“那个人类”，但他也来不及纠正他对主人的称谓，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一黑一白两个团子逐渐跑远。

萨米尔在跑远之前，回头偷偷看了一下阿布哥哥的脸色，很惊讶他并没有迅速的追了上来 — 不然谁也跑不过阿布哥哥。倒是他面无表情，像平常一样淡然的表情，让萨萨有点迷茫。

哥哥似乎在想着什么呢…. 萨萨一边跑，一边回想着。

哥哥和小西的相处似乎总是激动的，所以每次小西见到阿布哥哥的时候，他总是尽量确保自己在附近。

但是今天哥哥却一反常态。

抱着好奇心，萨米尔又转头了一次，这一次他看见了正在沉思中的哥哥微微勾起了嘴角，但几秒后立刻又恢复了常态。他有些摸不着头绪。

在目送着两个团子跑远后，布兰德利难得脚步放缓的走到了楼下的阳台，拉开了铁椅坐了下来。 

“主人会懂的……..？”

明明应该是一个充满疑惑的问句，从布兰德利嘴里低声传出喃喃自语的时候，却是十分笃定，甚至带着几分戏谑。

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天空仿佛也被这难得的场景吓了一跳，本是舒适晴朗的午后，忽然在万里晴空的情况下开始下起了窸窸窣窣的小雨。

（2）【切换成主人视角】

1899年。

你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眼前的文件堆积如山，从政策草案到财务报告，每一份文件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和数字。房间里弥漫着沉重的书本和皮革的气味，墙上挂着历代州长的肖像，沉默地注视着你。

下周需要出席的议会会议，后天要送出与十三州的贸易协议，下下周要批准的州政府预算计划…. 上至政治经济，下至社会文化的各种决策，会议，资料，每天如排山倒海一般的朝你涌来。

你稍微的闭上了眼睛，思绪飘回到那个隐藏在深山的世外桃源。

那里只有你和那个黑发的孩子，每天早上被鸟鸣叫醒，你需要做的只有阅读，砍柴，照顾那个孩子，以及做那些并不是特别美味但还能下咽的三餐。

但与此同时，被你捡回家的，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身躯，逐渐康复但依旧虚弱弱小的身躯，给你摇摆不定的心中带来一斯稳定的身躯，以及两年前那支离破碎的马车，父亲痛苦的呻吟，被血染红了的丝巾….一幕幕的场景在你面前交替，在你耳边回响。

你必须站稳脚跟。

这是你接手州长这个位置后的第二年。

周围的叔叔们，他们都是你自小就熟悉的家族成员，或者旁支亲戚，而随着你身份的转变，他们也变成了你的顾问和助手。

他们时常以和蔼可亲的口吻提出建议，关心你那逐渐浮出皮肤表面的黑眼圈，告诉你你还年轻，不必太过担心。

但令你紧张的是，你分不清这一声声温馨的关怀中，有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

自从目睹那一场车祸里，父亲信任多年的车夫在关键时刻跳马，与二十一州建立了长久稳定的贸易关系的富商叔叔们在父亲康复时无一人登门拜访，以及当年你紧急草率的继位仪式上，那几张充满不屑与讥讽的面孔后，你就不得不将过往对所有人的认知全部打碎。

只有手中的权力握的够紧，才有资格来谈收纳忠心。

本来从深山回来后，你计划跟在父亲身边学习事物，毕竟你知道在同侪中，你已经与这个社会失去联系两年了，也落后了两年的进度。

在政治世家中，特别是在刚刚毕业的几年里，其他家族的年轻人都在积极地寻求在家族中的地位，通过在长辈身边的工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而你，作为文思耶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却在这时候惬意的消失在了大众视野里。

这么想起来，自己过的还真是奢侈。你自嘲的面对着印满了密密麻麻字体的文件，勾了一下嘴角。

不过这奢侈也并无成本。

“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冲进父亲房间后，从父亲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你指了指录取院校和专业那一栏，汹涌的情绪让你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打颤。

但那不是兴奋，而是震碎了你五脏六腑的不可置信。

父亲明明是坐在那熟悉的老旧皮椅上，但却用一种由上而下的视角扫了你一眼。过了片刻，他像是读懂了你眼中喷射而出的情绪。 

他那总是尖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慈祥与无奈，像是在看个要不到糖吃的孩子。“你知道的，文思耶尔是政治世家。”

你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的姓氏的所承载的历史，意义，以及重量。

这正是你向往书中世界的原因——那里自由自在，轻松愉快，充满了浪漫和坦率。一个人的本质能从文字中流淌出来，而不被外界的，代表名誉的各种徽章而包裹。

你张开了有些发涩的嘴，尝试着唤醒父亲对他两年前的赌约的记忆。

“但，但您说如果我能在文学届做出一番成就，您就会让我在大学期间自由的做我想做的。” 

那曾经是你最后的一丝希望。

（3）

“如果我能在毕业前证明我自己，让您看到我所追求的东西……并不是虚无呢？” 眼看父亲站在门口转身离去，你忽然开了口。

那是你在高中毕业前与父亲所做的赌约，也是你第三次因为未来的选择与父亲起冲突。

第一次。

一年级的时候，老师给了大家出了一道作文题，“长大后我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环顾四周，看到同学们个个充满热情，有的甚至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他们手中的笔迅速在纸上舞动，仿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他们心中的梦想。”

在看到这些之后，你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温暖。你停顿了一下，思考自己真正的愿望，然后，开始书写。

你的笔尖在纸上跳跃，那是一个不受任何束缚的乌托邦，而你，成为了乌托邦的创造者。

在那个世界里，父亲们可能无需仅因为家庭支柱的角色而树立深沉的威严，也不必由于对孩子们的期望而与他们产生隔阂，他们或许可以真诚地、无条件地爱着孩子；

那里的母亲们身心健康，充满活力自由，能够成为她们所愿意成为的任何角色，不再受到社会约束的限制；

那个世界的民众生活不仅仅局限于为生存而疲于奔命，他们也能认识到自我价值的重要；

在那里，人与人之间不存在阶级差异，没有无休止的争斗和无辜者所受的恶意；

那个世界也不再有被奴役的亚人，他们可以化为原型，也可以化为人型，如同任何自由灵魂一般，在世间自由奔跑。

后来在家长聚会上，老师鼓励所有的孩子们将你们当时写作的内容拿出来，大声朗诵。

家长聚会举办在了华丽的校园礼堂里，厅内用丝绸布置了所有的桌面，角落里则放置着各种国外进口的零食和饮料。

不远处的演讲台闪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在等待着你们这些小小演讲者的到来。

你看着父亲身旁坐着的人，有着许多熟悉的脸庞，其中不乏父亲的下属，也有一些你跟着父亲去他的办公室时看到的富商，也有一些听说是将他们的孩子跨洲送来接受教育的二十州贵族。

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走上台，说实话你也挺期待听见大家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的。

军官，神父，医生，银行家…. 一个个你的同学走上台开口说着，他们的声音清脆而充满热情，你听着台上大家的发言，然后看着坐在台下的，那些已经在从事着孩子向往的职业的父亲，对他们孩子子承父业的发言投去对赞许欣赏的眼光。

他们的发言是那么的成熟，那么的华丽，甚至有些超出他们年龄的认知，你忽然对平时一起玩闹的朋友感到有些陌生。

父亲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你带着这份想法走上台，感受到了台下无数道炙热的目光。

“您家公子这么小就有领袖的风范啊，看起来真是稳重又优雅。” 你听到台下坐在父亲隔壁的家长称赞道。

台下的父亲微微的点了点头，像平时一样一言不发。

你站上了台，缓缓地翻开了自己书写的纸张。 

“我想写作。我很喜欢书本让我看到的世界，所以我也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些美好的世界。” 你张开了口，然后感受到了耳边忽然的寂静，你以为自己耳鸣了。

随着你继续朗读，你发现整个聚会厅都安静了下来，无形的压迫感让你忍不住清了清喉咙。

“当然，不是所有故事都有好的结局。但是就算有些书本呈现的世界不是那么的美好，它们也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我喜欢文字。”

“文字是那么的温柔，祂允许一切发生。”

你慢慢的读着自己的想法。你没有那么宏大的改变世界的目标，也没有想要成为多么伟大的人，你只是单纯的喜欢沉浸在书里的感觉。

等你读完后，你有些紧张的看向台下的父亲。台下的父亲也正好望向了你，然后片刻后就挪开了视线。

就在你能读出父亲眼神里的情绪之前，在父亲身旁的家长们就带头用力的鼓起了掌，掌声比任何一个孩子上台时都还热烈，甚至一些坐在他们父亲身边的孩子们也跟着用稚嫩的小手拍了起来。

你没有预料到的热烈掌声使你感到有些无措，握着你的作文的手忍不住的蜷缩起来。

走到台阶边的父亲朝你伸出了怀抱，这好像是你印象中父亲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对你展露出这么亲昵的动作。

无疑是得到了肯定的你雀跃的往台下跑，奔向难得为你张开的怀抱。

回家的路上，坐在马车里的父亲转头向你做出了肯定。

“今天的演讲很出色，保持下去。” 他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一丝赞许，但你的嘴边扬起了微笑，你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这已经他最大限度的表示认可了。 

“但是，你真的想成为作家吗？” 忽然话锋一转，父亲由上至下的凝视着你，眼神中少了些许温度。

你正要开口坚定自己的理想，父亲就像是被什么分心了一样，转向了窗外，“停车，我想到今天需要去波尔特先生家里拜访。” 

“莫里安，你先自己回去吧。我会晚点回去。” 父亲似乎无心继续听你说话，转头走下了车。

父亲在马车停下时匆忙下车，你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第二次。

初中的时候，父亲越来越常将你带进他的办公室，也时不时会拿着无关紧要的文书让你学着阅读。

父亲的办公室总是散发着旧书的气味，墙上挂着你的家族的肖像，书架上摆满了厚重的法律文献。阳光通过窗户斑驳地照在那张一代传了一代，磨损的橡木书桌上。

“先从这些开始读起吧，以后我再给你一些比较近期的文书。”你看着眼前厚薄程度不一，一摞摞的的老旧文书，却装订得整齐划一。

它们的纸张有的已经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令你觉得晦涩难懂的法律条文，旁边夹杂着父亲用铅笔做的批注和标记。

每当你翻开那些文书，字里行间无情冰冷的法律术语总是让你感到头晕目眩。而一个个政策里所带来的利益，所带来的牺牲，以及这之中需要做出的权衡，更是令你无比难受。

你这一辈子都不想做违心的决策，也不想看见因为自己的决策而造成的苦难 – 哪怕那只有一个人。

你总觉得，在文字的世界里，不论好结局，或是坏结局，它们存在的目的是让自己的视野开阔，发人深省，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此受到伤害。

然而在现实世界中，每一次决策都可能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这几年来父亲总是有意无意的提到你作为继承人的未来，也越来越常让你在他举行会议时，坐在他身边听着。

在宽敞的会议室里，沉重的窗帘将阳光挡在了外面。

你看见父亲的周围坐满了他的下属，他们身着整齐的西装，脸上的表情凝重而专注。父亲坐在会议桌的首位，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每一个决策都关乎着圣塔瑞尔的未来和无数人的命运。

一次次的坐在那里，一次次的翻阅那些陈旧的文书，你能感觉到父亲期望的重量压在了你的肩上。

直到你再也忍受不住。

“父亲，我…..并不适合这一切。” 你感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话语在宽阔的书房里回响，但胸中的焦虑和不安却如洪水般冲破了堤坝。

你看着父亲深邃的眼神，喉咙里仿佛有了一个结。

光只是阅读过往发生的事件，家族历史上所做出的抉择，父亲经手过的陈旧政策，就已经让你筋疲力尽。

你想着未来的自己，承担着整个州的前途，违心的做出能产生最大利益却要牺牲部分人群的决定，时时刻刻浸泡在那些机谋满布的环境中艰难航行….. 

他似乎知道你有备而来，连眼神都没有从他的桌面上移开，淡然的说了一句。“莫里安，不要轻易抛弃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那就去给别人吧。” 仿佛从内心爆破出来一样的话语，在你的大脑还没有处理过之前，就从你嘴里冲了出来。

“重复你刚刚所说的。” 父亲终于抬头了。

而后一切都变得模糊，最后你的记忆停留在了重重的掉落在了地面上的马鞭，以及蜷缩在墙角的自己。

【待续…】